瑞士大概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山拔地而起,虹顺流而下;在时间的维度和空间的纵深下,人只是山水之间的过客,早已经被自然驯化。天地之间,雪和云为来往的生命大片留白,能称作风景的,是高调的山水和低调的生物群。人的乖巧与可爱,往往体现在与世无争的温和与取悦自然的心机上。图1瑞士风景-莱茵瀑布/摄影师YannArthus-Bertrand
瑞士人最常见的行动是向上和向下。登山是朝圣与臣服的过程,当双膝触及山巅的冰雪,人的骄傲会被山野的霸气一扫而空。上帝的眷宠让到达顶峰的人可以同时保留温度和风度:置身夏天的山顶,能在暖阳下身着短袖对视积雪的风景。登峰之刻,瑞士人更习惯在被恩宠的喜悦中,清醒地审视自然,仰视天地的深邃,欣赏云水的净彻和山巅的孤独。图2瑞士风景-马特洪峰/摄影师YannArthus-Bertrand
瑞士人征服世界的方式是向下,缆车是这个过程中瑞士人特有的工具和玩具。在山顶被臣服的克制和拘谨,在向下俯冲的一刻被完全释放,迎风穿林而下触发出的畅快混杂登顶后的满足和喜悦。向下俯冲山谷的过程更像是在被山顶征服后,离开前的一个小小报复,心底潜伏的调皮与不安分在缆车里冲撞:山谷成了一座天然的滑梯,乘坐者戏虐的尖叫将受惊的草木远远抛在身后,仿佛在回放童年的游戏,而缆车前端包裹把手的厚实羊毛毡又在触地的一刻为这段冒险结下一个温暖的句号。图3瑞士风景-少女峰天文台/摄影师YannArthus-Bertrand
瑞士成为“欧洲花园”和“度假天堂”似乎并不久远,三百多年前,阿尔卑斯山还是野性和冷荒的代名词,艰难的交通和贫瘠的生活令不少人把阿尔卑斯山一带视为不可驯服的邪恶之地。曾几何时,技术的发展和商业利益驱使越来越多的欧洲人开始探索遥远的地区。面对工业文明的迅猛发展,欧洲前卫的知识分子也敏锐地觉察:征服自然的同时,人类主导的工业文明和物欲带来的蛮力和精神迷失。伯尔尼出生的哈勒(AlbrechtvonHaller),瑞士知名的医学家兼诗人,在阿尔卑斯山的两次探险旅途中豁然赫然开悟,视大自然奇雄美景为一种治愈人心的神奇力量,他喷涌的灵感集结成长诗《阿尔卑斯山》并迅速流传。当时正值欧洲狂飙运动,知识界面对物欲和心灵的冲突倍感困惑,在诗中仿佛一下子听到阿尔卑斯山传来的如雷号角,不断聚集在这片山峦和星空下,试图探寻自然的神力,并从中获取灵感、回归内心的安定和满足。与此同时,新的乐观主义世界观化解了民众对峻岭和险滩的恐惧,对远山的征服变为一种崇高和突显勇气的行动;随着远途者的到来,原本在俗隘和困顿中挣扎山民突然在陌生访客的脚印中看到了崭新的路径,对未知外部世界的抵触开始变为好奇,原本封闭的视野顺着访客的视线突然惊喜地被开启了一座浪漫、舒适、平静的世外桃源。内外两股暗流奔涌汇合,迅速激荡起一脉清新、自由的风气,带有孤独、野性和高尚色彩的“山水”成为瑞士独特文化和人文烙印的自然景观,继而形成一种时代风尚和美学现象。图4瑞士风景-锡尔斯湖/摄影师YannArthus-Bertrand
深度观察瑞士的角度大多有两种:仰视和俯视,首都伯尔尼是体验这两种维度最合适的坐标。被阿尔河(Aar)三面环绕的伯尔尼,更像是一座悬浮的半岛。从城南古尔腾山(Gurten)向下眺望,整个城市自成世界,视野的尽头被雪山和云海包围,小城像一只被推到天堂入口的漂流瓶,周围的时光变得细碎、缓慢,碧水和晴空一圈圈诠释“云在天空水在瓶”的语境。
很难说从哪个角度观察这座城市最好。不同角度看,伯尔尼均有不相同的韵味,小城的气场却总是不张不弛,有一种古都城恰到好处的权威和低调。城看似不大,人却最易迷失在这座城池小巧的维度中。躺在城边山顶的草坪上,初夏的草尖跃动油亮的波光,仿佛天上河流的倒影。从草间穿望,远处城市的建筑像散落在山谷的植物和石头,人只是其间羸弱的点缀,风吹过,绿波浮动,一时间,人在水上,城在云端。
伯尔尼黎明的天空很少有云,午时云气开始逐渐蒸腾,城市上空浩浩荡荡巡视的云团仿佛午后众神出行的影子,蔚为可观。跟不上的细碎脚步和鸟鸣散落在山巅,大块的云朵会顺着声响悠悠滑落,缓缓沉入青蓝的湖底,继而融化成雪山的倒影。城市的天穹在黄昏日月交替时就是一曲颤音四起的弦乐,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这座城的实际统治者或许在天上,尘世也许只是天上一角的镜像,凡间的一举一动都尽在某种掌握之中。图5瑞士风景-伯尔尼城南古尔腾山
与其他欧洲的都城相比,伯尔尼着实少了些首都标配的繁华与喧闹,但无需任何张扬,绵延六公里的中世纪长街,瑞士第一高的后哥特风格大教堂(MUNSTERZUST·VINZENZ)都为这座小城押足了底气。
钟楼是这座城市里最古老的建筑。建市之初,它曾是连结城市和外界的出人口,见证了多年城市内外的变迁。灵巧的瑞士制表工匠善于把精准的报时变成兼具仪式感和喜庆感的炫技表演:每当整点,钟上的金鸡引颈长鸣,一群小人应声而出,最后,最上面的小人将铜铃敲响,围观的人群一阵惊叹雀跃。技术总像历史发展中某种略带魔力的催化剂,不知不觉中会把时光中的某个片段变成微妙的拐点或插曲,就像钟楼上的大钟,把记录时间演变成一种轻松的市井文化,报时变成当地市民固定的节目,每逢钟声敲响,大人小孩,富人穷人似乎都在短暂的围观中得到片刻的释然和满足。图6伯尔尼大教堂图7伯尔尼内城河道图8伯尔尼钟楼
穿过钟楼,沿街的风景开始变得精致和有节奏。两侧楼房门前是便道,便道的顶部向外延伸,形成走廊。走廊临街的一面有拱柱支撑,两柱之间好似宽大的拱门,廊道相连,拱门相接,蜿蜒漫长,成为欧洲中世纪独特风格的拱廊。拱廊的迷人不全在瑰丽的建筑本身,穿梭其中,廊内廊外,视角的空隙几乎都全被填满,每移动一步,却又总能邂逅层出不穷的对视、窥视和遐想的空间。廊道一层多是商铺,每家橱窗都琳琅满目,丰裕的物质与华美的色彩极尽挑逗和引诱;商铺之上基本是住家,每道窗帘之后都隐藏着一种不为所知的生活。从拱廊向外看去,两侧间夹道的上空被电车的缆线交错分割,路面上混杂过往的游客、居民、行驶的汽车、骑车穿行的人和踩滑板的年轻学生,满街熙熙攘攘却并不感觉拥挤和杂乱,从钟楼门洞突然冒出来的红色电车不时打破行道的格局,让人诧异拱廊之间空间的容载力和魔术般的弹性。图9拱廊内的喷泉
漫步在拱廊,不能错过的应属街心的喷泉。伯尔尼老城内河道蜿蜒,也许是为了弥补城里缺少一座湖的遗憾,城内星罗密布多座喷泉,造型要么和当地的英雄或真实历史事件有关,要么源于地方民俗或传说。其中十一座喷泉保持了初建时的原貌,泉柱精美传神的雕塑和造型总让行人引颈驻足,津津乐道。沿途的泉眼喷涌各种真实和传说混杂的记忆,往往看得入迷,会当街迷失在一种短暂走神、逻辑失控的局面,此时如果克拉姆街49号爱因斯坦故居附近突然碰到一头乱发的爱因斯坦,或红色电车后的钟楼墙壁穿出骑着扫帚的哈利波特,大概是绝对不会令人感到诧异的。
地面的青砖石踩上去结实有力,仿佛经历过这座城市百年前大火后的涅槃重生,尚有余温。拱廊沿途有许多半地下的商铺,大门径直平开在地面上,门板后似乎虚掩着一个洞穴,路人初次遇到会下意识先惊退半步,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下窥视。地下室的洞天里,灯光明亮如昼,你能看见城市之初荒年兵乱的惊惶和抗争,大雪封山后山民的困顿和窘迫,贫穷往往比富足更容易激发勇气和决心,富裕的荣光背后,常常隐藏战战兢兢的节俭和珍惜。图10老城拱廊图11拱廊内景图12半地下商铺
抬起头,午后的斜阳向南落在伯尔尼教堂的尖顶,阳光穿过十五世纪斑斓的彩色玻璃,教堂里的雕塑和祈祷的人群似乎都被打上一层柔光,暖光的反衬令暗角也有了高冷的情节;让人抬头仰视的不仅是穹顶的高度,更是每个角落里精雕细琢的细节。十八世纪的管风琴演奏着巴赫的组曲,乐章的开头如此庄严豪华,仿佛音律中一群显贵人物正沿着二百五十四个台阶的螺旋阶梯鱼贯而下:伯尔尼的缔造者扎灵根公爵、中世纪的教皇和家臣...这座城市不缺显贵,但城市真正的宠儿却是山水之间的独行者和侠客。
图13保罗克利作品《花开》
爱因斯坦在伯尔尼生活了七年,每天穿过阿尔河上的拱桥去专利局上班。清晨和黄昏,斜阳会把桥上的各种行态投射到河面,水波上就会浮现行人和飞鸟活动的剪影。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常有一个身影独自侧身拉着小提琴,沉迷在莫扎特的音乐里,觉得这音乐如此纯净,好像早已存在宇宙中,等待主人去发现。在伯尔尼的日子里,爱因斯坦发表了震惊世界《相对论》,即便成名后离开此地,还总惦念这座曾带给他无限个人空间和灵感的城市。爱因斯坦演奏莫扎特的降B调小提琴奏鸣曲(作品K.)第二乐章
桥南的爱因斯坦博物馆记录着一段爱因斯坦的话“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独行者”,我从未全身心地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乡,我的朋友,甚至我的家人;在所有这些关系中,我始终没有失去距离感以及一种对孤独的需求-这些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强”。后来有人在博物馆外的院内摆放了一座来自北京的青铜炮筒,筒身独自指向天空。
图14爱因斯坦博物馆院内的中国炮管
保罗.克里在伯尔尼郊区长大。在舅舅开的餐馆里的大理石桌面上,童年的克里从石料纷繁缠绕的线条中发现了许多奇异怪诞的形象,便拿起铅笔用稚嫩的手记录下来。周边大自然无穷的启发和让克里始终保持一颗敏感的童心和天马行空的灵感。35岁的克里在日记中写道“我已经和颜色成为一体,我已经是画家了”,然后在艺术的路上勇如侠客,一发不可收拾。
图15保罗克利作品《鱼的魔术》
除了独行客和侠客,这片山水中也不缺情侣和爱情。天才钢琴家李斯特在一次音乐会中邂逅了伯爵夫人玛丽.达古,彼此一见倾心,坠入爱河。在世俗巨大的压力下,两人携手私奔,逃离到瑞士隐居。索居的时光里,李斯特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却也无法逃离世俗的排斥和谴责。面对内心的彷徨和纠结,瑞士的山水带给李斯特无限的灵感和慰藉,他释放了内心深处最深的情感,把大自然的时空和景象浓缩成组曲,《旅游岁月》成为浪漫主义的哲思之作。作品里弥漫天堂之音的纯净,至始自终饱满的情绪里贯穿若有若无的思虑。很多时候爱是一种勇气,看我们认真到什么程度。
伯尔尼不乏传奇人物,远方慕名而来的人,一旦走进这座城市,多半会忘记寻访的初衷,很快沉迷在小城鲜活、浓郁的市井气息里。而真正融入城市,却发现城市最受宠的角色是一只熊。熊苑占据了眺望城市最佳的视角,提醒着伯尔尼真实的名字:熊城。熊端坐在伯尔尼的城徽上,各种熊造型的身影在城市众多角落里活跃卖萌。每逢节日,饰有熊标的彩旗满城烈烈招展,巍为景观。日落之后,在城里游荡,心底总暗藏不安:怀疑某只栖息兽影的周边,潜伏一支随时待命摇旗冲杀的中世纪狩猎队伍,空气中隐隐嗅到山民特有的狡黠。图16熊苑与熊
作为首都,联邦国会大厦是伯尔尼的权利和威严所在。阳光为铜绿的穹顶镀上一层薄金,巨型吊灯把文艺复兴风格的厅堂燃得夜如白昼,壁画上行立的国父们俯视来往的人群,日夜目光炯炯。石头、光线和水构成了国会广场的极简与特质,空旷示意给予思考开放性空间,矩阵的气场里,时光斑驳如梭;屏息凝神之刻,权利和欲望的角逐、征战与背叛、暗箭穿心的屈辱、和平与富裕的荣光隐约可见。
与庄重堂皇的国会大厦形成反差的是广场北侧热闹熙攘的市民集市,摊位邻立,多是奶酪、火腿等乡土农产、民间手工制品、街头小吃和露天咖啡。每逢周末,这里就变成瑞士最大的农贸市场,定期还有各种主题活动,从音乐到示威游行,五花八门。初夏正值花市大集,广场边停了不少临时货车,车门打开,拉出一个架子摆起,俨然就是一个小小的绿植物仓库加展台。鲜切花大多都盛在鲜艳的铅筒里,大大小小盆花都齐整地码放在架子上,从阳台常见的郁金香、雏菊、玫瑰,到雪绒花等山间野花,每盆标价几个到几十个瑞郎不等。很多当地上了年级的人专门拎着大包前来赶集,且看且闻,慢悠挑选。图17联邦国会大厦内部图18国会广场的夏季花市
图19国会对面的市集
广场西侧的喷泉隐匿在地表,泉眼的数量代表瑞士二十六个州和半州。泉水喷涌,俨然成为顽童们最好的游戏:挽袖赤脚的小孩、大人泉间躲闪嬉戏,水花和笑声四溅,一时间仿佛没有了年龄和场合的界限。政权的中心,威严没有被噤声仰视,距离被“亲近”替代,你能看到广场设计者的苦心,开国者追求和守护的价值所在:一种叫小市民的幸福怦然彰显。图20国会广场上的喷泉
在伯尔尼,熔点和沸点不是用温度计定义,而是用舌尖。善于精工的伯尔尼人也善于把一种单纯的味道做到极致。奶酪和巧克力是最标准的测试品。据说为了保持全国多种奶酪的传统风味和多样性,瑞士国家法律规定:一个地区只能生产该地区的奶酪品种。瑞士最具代表性的高山奶酪作坊位于伯尔尼远郊的爱蒙塔尔(Emmental),为制作奶酪提供鲜奶的奶牛只食用山地牧场的嫩草和干草,因为草料中混杂了阿尔卑斯山Entlebuch生物保护圈的香草和野花,所以奶酪中层层埋伏渗透了大自然不同季节的醇鲜和滋味。奶酪火锅恐怕是瑞士人特有的发明,成块的奶酪融化在火锅中,滚金翻香时沾食新焙的面包,再配上一杯清冽的白葡萄酒,舌尖和心头的翻腾不言而喻。图21爱蒙塔尔奶酪作坊
食色中往往隐匿一条通往内心的捷径。可可豆,这种生长在赤道附近的热带植物彻底地激发了遥远的山地居民的好奇心和灵感。而来自异域的果实辛涩中深藏香妙的气味,其中蕴含赤道丛林的张力和情绪,自然干燥发酵后再经过阳光和火的烘焙,凝结和散发一种热带特有的芬芳和力量。而土壤、温度、季节、湿度的细微变化都会让果实的味道发生层出不穷的微妙反应,这一切让善于奶酪制作的民族异常熟悉和迷恋。几乎所有和巧克力相关的精湛工艺和发明都产生在瑞士,从伯尔尼人卢道夫?林特(RudolfLindt)发明的混溶技术”Conchieren”,过到丹尼尔`比得(DanielPeter)精巧地将牛奶与巧克力这两种本无法兼容的油脂混合成愉悦的绝配。瑞士人在可可豆的酸度、平衡度和复杂质感中不断追求卓越,而瑞士巧克力的秘密恰在舌尖的熔点上,入口即化的低熔点让可可纯粹的品质瞬间倾覆味蕾,继而单纯味道中的种种攀旋与倾泻而下的细腻和层次感直抵心脾。
一座城池,有甘冽的活水流经;权威和光鲜的权力核心区,能包容和鼓励鲜活的市井文化、亲民市集;一座都城,历经时光和沧桑,骨子里仍保留几分好奇和真诚。对于定居千里之外另一都城的我,对一座古都的最高期望不过如此。在伯尔尼随手可及的生活细微,都出乎意料地让人触动。
图22保罗克利作品《Landscapeandtheyellowchurchtower》
在伯尔尼匿藏一种小市民的幸福,同样一地鸡毛的记忆,在另外一座时尚、忙碌的城市里,模样会大相径庭。这座小城饱经世故,已处乱不惊、宽容平和。喧熙的商街闹市,转角处便是一巷安静的生活,沿途少见焦灼的欲望和霓灯幻彩的诱惑。阳光在红瓦的屋顶上跳跃,素色的墙面在初夏喏喏告白,街头巷尾裸露一种生活本来的颜色。
图23保罗克利作品《TheTravellingCircus》
傍晚回到我的城市,霓虹四射、灯火通明、车流如潮。想起千里之外一座温和的小城,街巷兽影懵动。入夜,梦见皇城宫殿檐上的神兽成双蹿下,跳入林中,与路人偶遇两下相望,相互不扰,随意自在。
备注:
原创文章,选自《文火慢炖---瑞士初夏.伯尔尼》
图片1-4摄影师YannArthus-Bertrand,图片来源YannArthus-BertrandAtellier,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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