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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飞蚊症向春

官场也好,情场也好,有人依着惯性走,有人渴望改变。即使被温水煮青蛙,也不要丧失勇气和力气,因为向往和改变,是人类的初心。

飞蚊症(节选)

向春

我想描述一束光

它来自我的内心

——齐别根纽?赫伯特

7:00

褪黑素渐渐消隐了,大脑从黑暗中醒来,接着醒来的是血压和体温,身体有了重量。窗外有类似水的声音,一时还分不清是雨,还是水车洒水。虽然黄河横穿这个城市,但是城市没有水。总会有一些聪明人移花接木,24小时不间断地往马路上洒水,把一个西部城市虚拟成一个湿漉漉的水乡,叫人直把兰州当杭州。据说自从城市潮湿起来,大街上行人发生口角的、汽车剐蹭的明显减少。有一两只鸟或者三四只鸟在窗外的哪棵树上叫。一只鸟叫完飞走了,另一只鸟还没飞过来的时候,天地一片安静。

多少年有一个习惯,早晨7点,她要闭着眼睛想想,新的一天她要干什么。今天很简单,也很重要,只有一件事情,中午12点,在枫桥酒店见她的老同学蓝山。

张似锦睁开眼,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仿佛这一天是蓝山给她的。

如果在几个月前,她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财务总监,早晨没有睁开眼睛之前,她要用10分钟的时间,把一天要做的十几件甚至几十件事情,在大脑里用自己的思维方式过滤一遍。有了这遍预习,她才对一天的事情有所把握。可是现在她退休了,提前几年内退了。提前退休的原因么,有点不好说。她坏了行业内一个规矩。在企业里,有内外两套账本,本来也是常态,没有两套账本的企业才不正常呢。一个优秀的财务人员要有纳税筹划,要会合理避税,要用虚虚实实的发票把账务做得一碗水那么平。这些对于会计出身的张似锦都不是问题。问题出在一次国家税务机关的突袭大检查中,张似锦鬼使神差地交出了内账,一举击破了这家全国优秀纳税企业的良好声誉,让企业遭受重创。张似锦在业界的名声,像一块隔夜的豆腐,一下子就馊了。吃谁家饭砸谁家锅,为人大忌呀。虽然说做假账大都是企业领导授意,但作为财务总监你没有责任吗?好在内账做得几乎天衣无缝,运行在财务管理的灰色地带,企业补缴了部分税款,接受了部分罚金,事情渐渐也就摆平了。毕竟企业也是国家的,国家像一个家长,不可能把犯了错误的孩子掐死,说到底是一家人的事。可是张似锦却成了外人,她在单位待不下去了。单位的人万众一心地对她侧目,仿佛她是一个背叛了丈夫的妻子。私下里,有熟人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把一绺头发掖在耳后,本想说她得了飞蚊症,飞蚊出现的时候,就注意力不集中,就心猿意马。可是她垂着眼睛说,老了,老了。这是张似锦的一个习惯性动作,她垂着眼睛往耳后掖头发的时候,总是看上去有一点羞涩,这对于一个已经老了的漂亮女人来说,显得弥足珍贵。老了,这借口找得恬不知耻。周围的同事一下子感觉到,哦,这个温文尔雅的女人原来是个深水炸弹。单位领导集团一直保持着一个高层组织的城府和隐忍,并没有以组织的名义质问过她,反而对她很客气,迂回地劝她内退时,领导还吩咐新的财务主管给她发放了一笔不菲的奖金。这可能是一个讽刺,可哪一个人或者集体用血汗钱去表达一个昂贵的讽刺?张似锦知道,这是在堵她的嘴。她对企业领导说,那套账没有备份,你们放心吧。后来企业领导执意把这笔钱送到她家里来,是一张卡,上面用碳素笔写着密码。她到ATM机上查过,上面没有名字,金额五十万。这种匿名卡似锦知道,是银行开通的一种特别业务,专门用来送礼的。她在公司时也办过,使用者只能在提款机上分批提取现金。她知道这笔钱不能拿,但不拿,单位领导心里就不踏实。她明白这是个烫手的山芋,有些不应该占的便宜一旦占了就是吃亏,吃大亏。钱是个好东西,没有人跟钱有仇,但这张卡是一个黑洞,是一个陷阱,她得绕开它,虽然有点舍不得,也得退回去。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了解到,不是单位领导不相信她说的话,而是他们下了很大的功夫,调查她如此这般的真正缘由。调查者从她的手机通话记录里发现,在她交出内账的前几个小时,有一个国家税务总局的总机电话。调查者从她的履历中发现,她上财经学院的时候,和一个叫蓝山的人是同班同学,而且有疑似恋爱的关系。这蓝山眼下是国家税务总局一个司的重要人物,并且斯人是中国国企税务改革的激进派。

窗外的那只鸟接着叫了。鸟叫是在求偶,听得懂鸟叫的人这样说。她的胳膊在旁边的枕头上摸了一下,空的。

她起来,趿拉着鞋进卫生间。她伸着脖子凑近镜子照自己的脸,脸色还好。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好时光,把彩条的大中华牙膏挤在牙刷上,刷牙的时候没事干,她习惯伸着脖子向窗外看。早晨像一个真相向她摊开,窗外,太阳当然在。外面的割草机嗡嗡作响,她想分散注意力,极目远眺,穿过交错的楼宇,从一个角度可以看到黄河。可是她的眼前飞起黑影,她有飞蚊症,只要有嗡嗡的声音出现,就会形成心理暗示。她闭上眼睛,定神,摇头,做驱赶的动作。

她褪掉睡衣,打开花洒,水温永远都合适,但身子还是打了个激灵。没有人动淋浴器上的水龙头,水龙头永远在适合她的那个温度上。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儿子住单位宿舍,不在家住,周末有时回来吃个家常菜,对父母亲一再表示,等他们老了会孝顺他们的。丈夫本来是个文学刊物的总编,曾经在一个年代,千万文学女青年把他作为偶像趋之若鹜。本世纪以后,地方的文学期刊每况愈下,去年突然要求转企,就是说国家不养文学刊物了,而它本身又不可能赚钱,那就自生自灭。似锦出那个事后,收入一落千丈,家里面临着儿子结婚,钱就不那么宽裕。这时北京的一家企业聘丈夫做企业文化设计。听听,企业文化是设计出来的。似锦心里明白,丈夫去做这个事情有三个根本原因。一是离开家,准确地说就是离开她。不是说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而是他们的生活太没有问题了,以致变得纯净水一样,除了是一种液体,什么都没有。分开来其实挺好,有时候还有点惦念甚至还有点想念,多好。二是高薪。当时还是一家猎头公司挖的他,年薪让他先开个价,他也就战战兢兢说二十万。为什么是二十万呢?因为他老婆做财务总监时年薪二十万,能和老婆赚一样多的钱,也算挽回了这么多年失去的面子。可是对方说,年薪税后四十五万,每年递增10%。乖乖,是他工资的十倍,他即刻傻了眼。三是,他在乎这家企业给他印的名片,某某公司副总,他需要这个名头,撑起他后半生的履历,如此而已。前半辈子他认为金钱啊地位啊都是俗不可耐的狗屎东西,现在他又说金钱啊地位啊不俗,是人俗,最后说仙者自仙俗者自俗吧。人活着得给自己的行为找个理由。走之前他让似锦陪他吃牛肉拉面,他正襟危坐在板凳上,看着一碗面,一清二白三红四绿,这是兰州牛肉拉面的特点。他开始庄严地吃面,面条吃完了,青蒜香菜吃完了,碎牛肉吃完了,他端起大海碗,噗地吹一下浮油,吱溜吸一口汤,往返十来次,汤也喝完了。牛肉拉面正式吃完了,似乎是一个仪式结束了。他抬起头来看着唯一的老婆,竟眼泪汪汪地说,我这一走就等于卖身了。哈哈,似锦忍不住大笑。体制内人如果到了体制外,竟有进了窑子的感觉?或者他觉得钱来得太容易了,四十五万匀到每一天是,除了做皮肉生意,做啥能来钱这么快呢?似锦送他去机场,路上他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说干3年就回来,一百五十万足够了。买一辆丰田越野,跑遍全国,省油。再带着亲老婆周游世界。

温水击打着她的肌肤,有着栉风沐雨的快感。女人多半是喜欢淋浴的,内在的水和外在的水里应外合,模仿植物的生长,维持身体的润泽。可是似锦在淋浴时总是心疼水的,这些哗哗流泻的水,一去不复返,一如女人的青春。老坎儿在家的时候,经常会敲浴室的门,他喊什么似锦听不清楚,老坎儿尤其舍不得用水。

似锦的妹妹似水常提醒她,50多岁的男人还没过危险期,最容易晚节不保。似锦没想那么多,不是所有更年期的女人都把丈夫看得紧。丈夫没权没势,张嘴文化闭嘴精神,如果有个女人喜欢这个背时的人,她会有一点欣慰,甚至会网开一面。她心里有底,任何事情任何人不能动摇他们家庭的根基。那他们的根基是什么?用丈夫的话说,是对高贵的坚守。似锦跟他开玩笑说,改革开放30年老公为何没有钱?他就昂起高贵的头颅说,富和贵是两个概念。并且是两个相反的概念,哲学家别尔嘉耶夫说,贵族的标准是一个人精神所达到的高度,而不是拥有多少狗屎财富。似锦相信这段话是哲学家说的,但“狗屎”绝对是他加进去的,因为他一直比较清贫,所以说财富就是狗屎,只有他的文学才是黄金。在中国文化里,为富不仁,所以富了只能说阔了,不能说贵了。因为他的这套话说了20多年,在时间和空间上早就堪称真理了,似锦信以为真。似锦赚的钱一直比他多,怕他多心,怕他说俗,或者怕伤他自尊,伤了他的自尊就等于伤了文学的自尊,所以似锦很少提到钱。他们的家里到处是书,还有源源不断生出来的文学刊物,丈夫—高兴就站在地板中央,给似锦朗读诗,波德莱尔的,里尔克的,惠特曼的。他习惯性地挥着右手,眼睛闪闪发亮,真诚得像没了耳朵的凡?高,周围的世界突然就不存在了。

我给你我的手,我给你比黄金还宝贵的我的爱,在说教和解释法律之前,我给你我自己,你也给我你自己吗?你能跟我同行吗?在我们的一生中,我们能忠实相依而不分离吗?

往往在这种暂时与世界剥离的时光里,他们拥抱,心还在突突地跳。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仿佛对方是一个新人,另外一个人,他们的情感因新奇或者陌生而升华。这就是他们的高贵,别人也许看不见,其实他们自己也看不见,但是他们在坚守也在享受,高贵也是一种游戏。因此,似锦从不言悔。只是偶尔想,如果没有嫁给这个男人日子会怎么样,脑子里一闪而已。

温水和香波让人顺气,她神闲气定了,睁开眼睛,看前面的镜子,飞蚊没有了。飞蚊症的病因是玻璃体液化浑浊,是自然老化的现象,像人不能返老还童一样,玻璃体的浑浊也不能逆转,所以飞蚊症是不能治愈的。老坎儿说,不疼不痒吃那个药干什么?眼晴五彩斑斓总比空洞无物好。老坎儿评价一个女人基本在眼睛上,如果眼睛太大是大而无当,眼睛太小是聊胜于无。一个女人没有内涵,就是眼睛里头没东西。如果再是一个蠢女人,那眼睛就是冒傻气的窟窿。

似锦用毛巾把对面的镜子抹了一把,她的前胸出现在镜子里。她举起双臂,伸高到极限,再交叉抱到脑后,乳房向锁骨方向提升上去了。除了乳晕比年轻时颜色深了一些,姑且还算是个健康的乳房。似锦对衰老没那么恐惧,谁都会有的事情,平常得跟一似的。她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敷了面膜,补水,至关重要。脸下面就是身子,挤了乳液均匀地往身上搽,用手轻轻地拍打促进吸收。每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心里就涌上一股柔情,孩子小的时候,她就这样一下一下地拍着孩子睡觉。只有后背的一个地方够不着,如果老坎儿在的话,有时她会让他帮忙。受命的老坎儿胡乱在她的后背上抹两把,像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涂鸦。老坎儿是丈夫的笔名。

7:30

她懒洋洋地走到饮水机前,喝了一杯纯净水。吐故纳新,今天的早餐就是一杯咖啡一只苹果。今天跟以往是不同的,看上去要清淡一点,从内到外。不要以为一个人肚子里装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别人看不见,积累了糟糠就成了糟糠,积累了金玉就成了金玉。

煮咖啡的时间,手机响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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