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晓媛年近作8种
欲入朱颜岭,不可昼行,发肤俱焚,肌骨不存;不可夜图,冱寒死地,气化黑盐,血作绛霜,如陷渊涂。须择昒昕之时,天色将明未明,毒焰欲涨还温,避狻猊之眼,蹈其脊而上,制其咽喉,剥其逆鳞,断其赤脉,以绝其焰。其势崒兀,马不可上,叶满阶只得独行攀缘。初自山麓以上,冰霜渐融,木石复苏,穿行其间,若借扶摇。步履匆遽间,有微光自东天而来,如星如萤,浮漾深峡之间,翻腾青雾之上,声如鹘鸠,伴行于道。及至山腰,忽见一靛色怪云自谷中而起,直上九霄,料是狻猊半醒,辗转欠伸。叶满阶奔冲愈速,手握“极刚之剑”释暛,横闯十八梦阵。所谓十八梦阵,乃狻猊绕项之十八蜃景,因昼夜炎寒不接、山势阴阳相战而生。突入阵中,时而风雨如磬、山洪咆哮、群鸦低飞、岩石崩坠;时而双日当空、山风如炙、桥路欲陷、熊罴哀号……“极刚之剑”不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之权宜,只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削枭羽、断兽足、破气障、斩焰芽,其冲天血气,不可拂逆。至叶满阶以释暛为杖,急踏狻猊之额,飞身一跃,登顶朱颜岭之巅。狻猊如梦方醒,欲将之抛下,只徒增疼痛而已。少顷,一云羽自狻猊鼻息间悠悠升起,升至其眼前时,忽展翼化为绯凤,赫烁无伦。“此必开天之光也。”自腰间抽嶷空而迎之,只听訇磤如雷一声巨响,那锈蚀之剑陡然生出一寸崭新,其光鲜浓如血,喷射数十丈不息。“壮哉神剑!”至此乱云逃遁、群山雌伏、轩然霞举、惟此一人!
——节选自《一剑霜寒十四州》
他此时满脑子全是Tristan生死的焦灼,哪有心思去探听“胞络时刻”的细节,以为只要没有达到海啸的程度就无需多虑。没想到刚走出不远,就听到一声巨大的崩塌声:听起来有些像晴空霹雳,但听起来仿佛爆破,伴随着山岳崩颓惊天动地的哗动与随之而来翻腾不已的隆隆声。脚下整块地面抬了起来,露出层层地质截面,风蚀蘑菇结构蜃楼般显现,回首身后已是巨浪滔天。Flaviano向前狂奔,在断裂与碰撞、碎裂与奔流的一片灰蓝中,飞也似地跳跃和躲避着。他最初觉得是突发地震,但那些汹涌冲卷他腰身的恶浪与一辆车大向他撞来的石块,似乎比现实生活中轻飘得多,仿佛处于一种失重且质地不明的状态。他脚步慢了下来,抬头望那扶梯状斜升入空中的排浪,只见有七八道在空中扭成螺旋,通入天穹中央的一个云涡——那里宛如电鳗渊薮,不断涌出青紫与明黄电光,工业蒸汽般的白雾层层堆叠,鱼嘴般的出口不断透气似的张开。当他继续往前,那缓慢打开的云涡开始露出内里的骨鲠:被撕裂、扭转、腾挪、粘合的海浪、山岳、积雪、森林,甚至远在大阪和奈良的建筑物外轮廓……一切都在拉链式分叉:一条巨蟒似地爬往更上方的天空,一条重重垂到地面——都是半透明的胶状结构,带着从里向外不断绽放的鳞片,幻化出令人目眩的景象来……
此时他的耳朵像某种退化组织,已经完全听不到这天崩地裂的摇撼与翻滚,他的肌肉像上紧了发条,仿佛即将奔赴枪林弹雨……有什么东西从他头顶掠过,在疾风与狂流之间投下芭蕉叶状的倒影——那是渔夫和他的船。他听到他高喊了一声:“比冲浪还要刺激!”那灰色倒影在空中刨花一般裂成刃薄的两层,下层梅红光润,上层柠黄清澈,前者打着旋悠悠升起,后者漂流了很远才落地,而渔夫的影子则化作了一只红面猴之类的灵物,在Flaviano看清之前从云涡飞升而去……
——节选自《醍醐门》
Primeiro降生于在佛罗伦萨最负盛名的首饰家族的方式相当静默。这一天,当保姆把这个不哭不闹、红得像只小刺猬的早产儿裹在锦缎襁褓里抱到他父亲的工作室时,这位正以织纹雕金工艺为一枚蝴蝶胸针搭织金丝的老头被冷不防的造访吓了一跳,手一颤,毁掉了这件花了七个月工夫的绝世奢品。
“怕是个低能儿吧。”有已近成人的两个姐姐、一个哥哥的时运不济之子,被一群衣着华丽、神色诡异的人围在屋中央,微微睁开的眼睛像鱼嘴冒着泡沫。
这位父亲对于珠宝工艺的痴迷正如路易十六之对于制锁。Primeiro与他忧郁寡言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由于他的木讷和苍白,将近二十岁才得到爱情的第一次造访。那天,一位脱口秀节目女主持人应邀前来洽谈为家族珠宝品牌代言事宜,当他们在大堂里目光相遇的时候,这个素净如白鸢尾的男人”仿佛亚平宁山间的一口新鲜空气钻进了她的肺部”。
和这位女友在一起的不到一年时间,Primeiro的表达天赋突然全面开挂,他的表情变得丰富动人,谈吐不俗,在某次宴会上,当他女友的闺蜜团准备再次调侃他时,他突然傲然站起、舌战群雄,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结果自然是他赢了辩论,输了女友。
第二任女友是一位数学系教授,性格冷僻,与他相处五六个月后分手了。当她后来从电视上得知对数学一窍不通的Primeiro在SCI收录期刊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正是自己研究多年的课题时,便认为Primeiro剽窃了自己的成果,上门要讨个说法,结果Primeiro慢悠悠地取出一本《ActaApplicandaeMathematicae》,她发现,Primeiro攻克了自己学术生涯中最大的难题……
装置艺术家、特种部队女兵、心理医生……Primeiro在短短几年时间走马灯似的换了十三任女友。据说,当最近一位离开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所不能。
——节选自《任我行》
窗帘在夜风洗濯下露出月光般的纹理。宽阔的睡床中央,Higgsino轻柔地呼吸着。他看到有人走进来,在他的CD架上翻找。他动作灵敏,魅影般悄无声息。
“Gluon。”梦呓中他喊道,似乎在纷乱碎片中找到这个名字。
“我不该回到这里。”那个影子有些犹疑地停下来,坐到了窗帘阴影处的座椅上——Photon曾酷爱的午间小憩的位置(当然在Boson的刻画中他的房间要奢华和冰冷许多),“我不想陷在这个无穷无尽的死循环里。当初我觉得Photon是个富有魅力的人物,甚至还偷跑到小说情节中去拜访他——但他死了,死得卑微而无效,那吸盘贴在他临终的血上散叶开花的梦境,就像他浑浊的玻璃体,是易碎、充满杂音和不稳定的。”
“你要去哪里?”Higgsino猛然坐起,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一朵雨中透明的山荷花离开了躺卧的躯体。他想起一个概念叫“星体投射(astralprojection)”,虽然并不确定是自己正在经历的事情:他看到自己辉煜如琉璃的同时,对面Gluon的暗影亮晃晃地明晰起来:他的面部和躯干一样是流动的,朝向别处时酷似Boson,转向Higgsino时似乎又直接复制了Higgsino的神情。
“上空。”对方指着上方说,Higgsino抬头时,看到的不再是天花板,以原本吊灯所在的地方为“瞳孔”,仿佛从纳米比亚沙漠看到的星空一样——银河的巨大如深海地质裂隙,释放出众多发光鱼群:星云、星团与那些萦纡其间、无法触知的暗物质。它们一直绵亘向红沙漫漫的天际,毫无阻障。原来自己已经和Gluon飞升出离骨架轻脆的斗室,正循着某种明灭跌宕的弧形光迹往前滑行。
“我一直在这上面行走……有时候……很快,从一个时空……时空,……像纱巾蒙头从风沙大作的一线天穿过……”最初Gluon的声音只是变得断续,夹杂着液流、气流、破碎与撞击,以及不明脉冲声,仿佛串线的电话,后来就变得完全听不见了,即便他看到他的嘴唇海鱼般一张一翕。
上下八面一片死寂,似乎无穷无尽的天体、碎片和微粒,正迅速形成旋转的同心圆,它们的轨道或烟火般转瞬即逝、或明亮而极细如延时摄影中的火树银花。从遥迢的一切的中心,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升起——它喷出酪黄色的几何结构,覆蔽千里,翻转并循环至深渊下的底部,触突裂开,新芽迭出——一个吞吐万象的曼德尔球形成了……
——节选自《分形者》
一小股血从潜水服的裂口飘出:Lars明白,这剂量不大、明亮的红色液体,是激起那些海中恶魔杀戮欲望的春药。他准备用相机挂带给自己简单包扎一下。但就在这里,一个庞大的白影从珊瑚礁上方飘过来,排水量巨大,带着隆隆的闷响,仿佛乌云遮住了本就幽微苍白的光线——那是一只有着“深海屠夫”之称的远洋白鳍鲨。
显然,这身披素银的夜巡者已经嗅到令它心醉神迷的气息,它仿佛围着一朵冰封在古老能量加持下的白昙,以它的吻部轻触球状的花托,而它像一只产卵的美洲鮟鱇缓慢释放出白纱……这慢镜头的光景瓣瓣绽开时宛如童话,直到那种揪心的震荡传到他的身体,使他在防鲨笼里打了个趔趄,他才猛然惊醒:刚才的画面那种幻美与轻盈,是由于毒鮋的毒液在麻痹他的神经系统。他受伤的腿开始肿胀,绷得裤腿僵硬,而他的心脏则在管脉深处,像一只濡湿翅膀而呛水的军舰鸟,发出破碎电波一般的啾鸣。
他用力拽动铁链,螺旋形振幅在水中搅起的呼呼声使他确信此时船舷上这链条末端一定发出了巨大的喧哗,可Brandon为何充耳不闻?他的眼前忽然闪现Brandon诱捕叉尾霸鹟成功的瞬间似乎具有某种符号性的诡谲微笑。他记得他们出发去澳洲的前一天收拾行李,Brandon顺手把Aurélie的鸡心项链揣进了自己的衣兜,这一小动作Lars并未多想,但今天早晨当Aurélie拉着自己的胳臂咯咯笑着,问Brandon他俩是不是天造地设的璧人,Brandon的嘴唇发白且明显在颤抖……
如同一枚明亮的纺锤在浮光中调转中心,那白鳍鲨俯冲向笼子,就在它的影像大到几乎冲散Lars所有过于精致的生前记忆时,它突然绕过他,弧线优美的尾鳍在笼子上轻轻一拍,仿佛一种调笑式的赦免……剧烈的摇晃中他跪坐在笼中,受伤的左腿膝盖以下已经麻木。他忽然看到自己后背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原来是一大片红鲷鱼肉,被用细铁丝挂在气瓶上。它的肆无忌惮的鲜腥正是那亢奋的庞然大物徘徊在此的真正原因。
他将那鱼片摘下来,抛向远处,鲨鱼便逐着那气息钻入了岩洞。气瓶不久就会空空如也,在此之前他必须设法逃离,一边祈祷转机出现,一面不惜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以求活命。
——节选自《华容道》
“黄鹡鸰。”耳边有人叫他,极其接近“雪雁”的声线。
再明显不过——他是航母上的catapultofficer,黄衬衫。
风向有利。蒸汽弹射器就绪。安全观察员、飞行器材检查员、医务人员、外场机械军士长、弹射和拦阻设备员、传令员各就各位——紫、蓝、白、绿、黄、红、棕……(——不,你该请个记忆扳道工,要知道二战时航母工作服颜色还没有那么多种。——我的色彩早就归零,现在是在为黑白照片上色。)
“B5N的红镜子涌出沸腾的血水来,滴到头盔里,我便失明了。”
“我给你画了一朵罂粟在天上,你看清楚了,顺着那架日机越来越淡、随风偏移的墨和血。”
“其它的是什么?看起来满天都是吹折的新朵,墨迹那么浓。”
“约克镇号万岁……”
他想起来了:母舰锅炉被三枚日军炸弹击中,扛着消防软管的士兵们从残破枫叶般的约克镇号各个边缘灼空区涌向中心——像某种糖分沿着叶脉输送向那个拳头大小的结。
他记得夜色下约克镇号拖着庞大的残躯,仿佛一块被洪水从画室冲出的布鲁特斯胸像,灰白而近乎黏稠,托着徒劳地试图将它侧弯的脊柱翻转过来的只紧咬不放的子弹蚁,在海面做告别式拖行……那便是他记得的最后一刻,在它沉入那深渊般的钴蓝之前——6月7日7:00a.m.。
而现在,他仿佛雷达外的深灰沙粒,当敌方的将军将粗拙的手指戳在地图上时甚至不会感到这针尖大的突起——他坐在一块轻质材料的残骸上,湿漉漉贴在脊背上的衣服灌满游蛇般的海风。他想起人生中诸多不足以抽烟的时刻,比如大萧条时排队等待救济的长队和华尔街人群中穿着旧西装声音嘶哑的愤怒男人,比如家族墓园中被闪电击中焦糊的黑胡桃树,比如夜晚被示威人群燃烧的啤酒瓶砸碎的玻璃窗……
然而他想到了斯黛芬妮·戈德史密斯——想到她的全名。她是一个没有昵称的女人。
他想要一支烟。
——节选自《永诀中途岛》
殷晓媛:“百科诗派”创始人、智库型长诗作者、“泛性别主义”写作首倡者、中、日、英、法、德多语言写作者。中国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翻译协会会员。代表作有行长诗“前沿三部曲”、六万行结构主义长诗“风能玫瑰”、主持“人工智能纸魔方”(六国语版)视觉设计+行为艺术项目。出版有《印象之内,物象之外》《它们曾从卓尔金历中掠过》《前沿三部曲》《播云剂》四部个人诗集及八部著作,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俄罗斯、爱尔兰、新西兰等国一百余家国家图书馆、世界顶级名校图书馆和大使馆大规模收藏。俄罗斯国家图书馆采编部部长T.V.彼得鲁先科将百科诗派著作誉为“横贯当代中国诗坛的百科诗学主义之强流”,多米尼加国家图书馆馆藏发展部部长GlennysReyesTapia则称之为“博大文化代表、书志编纂研究瑰宝”。
编制: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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