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异常的时代。信仰是已经飘走的云,剩下了无意义的天空。你将如何自处。
我将如何自处?
偶而回到山里,像回到已逝多年的祖母身边。那里没有人,全是,听到的风,风吹过摇曳的荒草,野草与林子散发的气息。一条古道上,你感到无数脚步走过,于是觉得古往今来,都在一起。
感受到这一点,我正活着。时间归零,悲欣交集,境界全开。
那是标本一样的凝固。
悟了这么一点,复入人间世,多少心安一些。去了,再回来。最后总得归山。
和标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是真正的朋友。
我们是一起走过终点的朋友。
当他们走到山林之中,大湖之边,你觉得美丽与震动。仿佛音乐响起,魂魄在天空去来。
颜长江、肖萱安-
创作札记
归山
01
春
大学是保留时光的地方。
尤其是春天,是略有晕眩的季节,我回到风景很好的珞珈山。
先是参加了一场同学二十年聚会。同学会的特点,是忘掉尘世、尘味。于是,一夜梦回当年。
你看那烟波细软,樱花烂漫,一如当年。那么时间,本来一条线性的时间,就折叠起来,让二十年的前后,合成一个点。
我忽略了我们脸上的皱纹和胸下的肚腩,然后理解了相对论。
时间,是摄影难以表达而又极其过瘾的主题。我说的是超越时间,制作时间块、时间零、时间永恒之肖像。这是总结生命,越过生死,获得自安。
在武大,时间体现在一如古代的仲春阳光穿过无人的森林,更体现在著名而破落的标本馆。唐健老师是唐氏标本第三代传人了。他祖上是福建人,跟随法国人学会了做标本。那时,还是大清国。
唐老师读中学的时候,跟着父亲,受命拿上猎枪,在大学校内的山上,打死一头不知来自何方的狼,谱写了一回生态传奇。
我觉得,他当时一定明白,他注定要干这一行。
二十年前,我就常到那楼中,看光绪年间的鱼,民国年间的胎儿,那时我感到的不是死亡,而是我和周围少年的青春。现在,我感受的也不是死亡,而是时间。我对唐老师表明心迹:您这只缺一个标本了,那就是,我。
时间,在唐老师的第三代传人的身份上,在死而复生的动物们身上,在我涌动的血液中,和我们走进的藤萝密布的武大森林中,摩挲,重叠,唱着永恒的流转的歌。
无法用言语来描绘这春天的阳光下的无人的森林啊。清爽,明快,和煦;落叶,漏下的万千光的碎片,树欲动,而风不止,或止……美妙的人生,是时间能够定格。
仿佛初恋。背后是母亲的欣喜眼神。
在林中,我们并没有拍出好照片。但人生之大享受,莫过于此,尤其是我的合作者,校友肖萱安兄台,完全与我心思相同,就更加愉快了。
这是一群人的秘密节日。你看唐老师,不时骑着他的小摩托去来。最后,他的后座多了一位穿得整整齐齐的三十多岁的美妇人。
唐老师向她介绍颜老师、肖老师,和各种动物,声音很客气,也轻柔,而女士,更客气,更轻柔,如同少女般的娇嫩与羞怯,于是,大家彬彬有礼,林中涌现着朴素的高贵。
这就是唐老师的夫人。唐老师,我服了You;唐老师,知道如何呵护生命,和他们并不宽裕的生活。
他俩一定适合慢慢变老。
我知道,我们这一作品,在这里正式开始是很合适的。只是风景在形式上不够绝对。老肖说,我们去湖边,那里有唯一的一块礁石。
正好唐老师有两三只要处理掉的鹤。它们的肉被虫蛀了。眼看标本要再死一次。标本也有生命。
肖,近来突然回校旁听,以便写好他的现代诗。他熟路,出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林中校门,就是浩渺的东湖了。没多久,果然有个小小半岛,再几步,一座孤独的礁石,页岩的质地,上有一小棵枯树,真好。
风云际会,莫过此处。背后,是学术的圣山,高贵之气,遍被华林;右边,山脉呈半包围状,一直围到对岸。唐老师说,那头狼,一定是从江汉的荒原中,顺这一线过来校园的。
也是在这右首山中,二十年前,我到水生所看白暨豚淇淇。那是极美的生命。他最后只能是在一个圆池里无限地转圈。前年,他死了。这几十年来长江再也没有发现他的同类。我很难理解这个事情。我竟然看到过一个灭绝的物种!它让我停下来,至今没想通。对我来说,这就是很大的历史事件,我将想象的跨度拉开到数万年,它不过是千万灭绝生物中的一种而已——这样,才想通一点点。
前方对岸,在这晨雾中看不清,但我知道,有一座屈子像,有毛泽东的住宿地。毛爱此湖,我想,也是因为武汉充满宏大的历史感罢。
而左方前岸,我知道,曾候乙墓的编钟原件已安详地立在那儿几十年了。
真是一片好湖山。我们安放好鹤,安装相机。在细小的涛声中,准备。清晨,都市的人们匆忙,在背后的湖边路上穿流。而最有意思的是,不时来一群拍婚纱的人。于是我们弹开,在岸上看,看新娘如鹤一样洁白,看她们看到鹤的惊奇,看她们和鹤合影。此时她们的生命,青春着,只会看到鹤的美,不会感到它的死亡。
谁说我的鹤死了?
看她们的玲珑,明亮的性征。愿她们每块肉都性感,紧绷,微汗。结婚好呵,结婚,做爱,繁殖。生命流传。
我狠狠摁下快门。仿佛古今生死全都被我铸型。那眺望远方的姿态,是我最迷恋的图式,能说明所有问题。
新娘们总是来来去去。白纱翻飞,如活着的鹤。
02
秋
天很暗。差不多全黑。所以上面可以是无边的夜空,但也可能只是一条黑暗的隧道。
我只能看到一条急流。我们沉浮。我陪着她游着,交待这,交待那。
但我不知道她是谁,妻子或祖母?后代或祖宗?只能说,是亲人。周围还有人,但也看不清是谁。我们在巨大的沉默与庄严中。
流急。感觉到,再游下去,前方是永恒的黑暗之海。她会流失,消散,此生不复得见。那种感觉,无法形容。只能说,当我在南海边游泳时——我水平很差——突然到了深处脚下一空,这时眼帘之前只有快吞没我的无比深壮的大海。我感觉到地球了!巨大,恐怖。巨大的恐怖。恐怖到失语,竟然沉默……
后面总跟个人在劝我们:不要谈了……没有用的……诸如此类。他如同陪游,最后对我说:“你确实该回去了”。
大家其实都很懂事的样子。像一次旧式的送行。比如当年父亲与朋友散步而别,长亭短亭,衣冠整齐,言笑不苟,然而谆谆细语。
我知道我该回去了。我也想走,但我知道不能违背一种绝对。顺从才会让我以后有机会。当时我一直压着一个开口大纸盒。后面的人告诉我,只要翻过来,就可以回去了。这怎么回去?为什么是个纸盒?这就是方舟吗?
我记不得我回了没有。大约我认命了,回去了。我只记得我转身时问他:“那你又是谁?”
他小心地说:“我就是这条河流本身。”
年秋高时候,我联系好,去南岭大东山拍标本去。当时,合作者肖萱安却不能去。他说他母亲去世了。我就等了他一些天。最后他还是不能去。他甚至发下狠话,说这种感觉,你以后就明白了。
我只好自己去。连州市北边边境,车沿山直上,到达海拔八百米位置,就有一条大山谷,有一个广东最高的大型水库,叫潭岭水库,也称作天湖。顺天湖边的小公路,走完这湖的一边,车行竟要四十分钟。这湖够大,对岸也是大山,宽阔,葱郁。对于拍照来说,南方森林太密,也不是个好事。再说吧。
走完湖便是自然保护站。保护站的干部们竟然很理解我的想法。我要高处,要看远,要有日出。他们就建议去“天池”上方的山峰。喝酒喝到夜深,最后走出食堂,但见森林之上,天空漆黑,经过努力可以辨认到几十个细星。这天空实在深邃。大家醉醺醺地,约好早上四点车边见。
四点,大家竟然就都在车边了。天还是那么深,四围还是无边的静。我很感动。一群人,竟然去陪我这么一个疯子。我们又绕了大半个天湖,这就去了一个小时;再又上山,在土公路上挣扎上去,天渐趋亮了起来,大半个小时又过了。终点,我看到了又一个大湖。湖四围的山顶大多已没有树木。眼看东方山口已经全红,我瞧准一个近点的山头,就和护林队长老黄,搬了几个动物标本急忙上山。这里的森林前一年燃烧过,变成森林标本了,而太阳就在这黑色森林的缝隙间,一闪一闪出来了。我不服气,三下两下登上那个山头。准确说,那是一条花岗石石梁。我马上拍摄太阳,其实我知道,太阳已高,我拍了它也没用。
拍了这一阵,我可以缓一下,欣赏这里。真是好啊。远方,花岗石,烧焦的黄山松。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山头,安放我心的山头。
除了脚下这处鲸脊一样的绝壁之外,这里的山,大多是舒展的金字塔形,山头只有草与石头。我喜欢。这有个怎么看山的问题。危峰重叠,虽有异常之美,但我却喜欢这种开阔与朴实。最通常的山形,有最丰厚博大的内涵。它们如同地平线折起,仿佛有朝一日,它们也可以重新拉直,铺成大地。
这是一种大气。正如远方。也正如太阳。我向往一种绝对,和典型性。远方无限,大山无边,太阳永恒。
没有早餐。后面的人也跟不上。一连四个钟头,我在这里。在我的山。
中午下山。又到天湖边。饭后我不太甘心,向陪同的领导们暂时告辞,与老黄开车顺大湖边行走。太阳很猛,正常来说是不能拍照的。但我也知道,黑白照片不可以常理来论。比如,在这热天里,拍出的也可以很冷。
秋天深了,湖水也就降了很多,露出荒漠一样的岸。我们走到一处坡上,近处有一丛丛笔直的树,像是黄公望的画笔。湖水,伸到远方山谷,隐入叠加着的峰峦中。我知道这湖并不自然,是人工产物,但不妨让我想起江南。于是我在风中和太阳下努力一番,摆上毛冠鹿,拍下这一张。
这张照片冲放出来后,虽然看起来简单,但我却非常喜欢。因为我看到那水尽头的山那边,有光。这一湖光山色,让我想起了董源的《潇湘图》;看到的还不止江南,一只动物在前,又让我看到更远,看到远古。这由近到远的一条水路,就是通到远古的一条路,远处山峦仿佛就是时光与意境的隐居处。我想很多很远,沉醉,并向往不已。这种感觉是很个人的,然而照片这事就是很个人的。
我小时候,总要从枝城坐船去宜昌市。这水路不算长,正是江汉平原向三峡山区转换的地带。船开不久,就是荆门山。李白说:“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他是有宇宙意识的人物。不过他是出峡,而我是反向。快到宜昌,南岸的山峰就慢慢站了起来,站成一堵巨大的墙压向我,如同自然在提醒它无比的存在。而我,在惊骇之时,却又看到,山背后还有山。那里有光,仿佛通神。这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我第一次感到,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有超出此时、此地的东西。那个世界就在山那边的山那边,一定是个仙境桃源,是可以醉人的人间——我的心很痒……
我们每个人都不舍自己的经历与情感。若只在此层面,那么,我们大约只会走进幽冥之河。
我得设法安顿我因年长而惧怕的内心。它饱含愧疚、不甘、伤心。我能想到的消除这尘世之苦的方法,是我们和亲人都有同样的想象,同样的宇宙观。我们一起顺天命,共同爱着生活、历史和自然之美。你无法抗拒生命之河。大家就不如顺流欣赏。然后,这河会流入光明之境,届时你甚至会心醉。
那时候,我是否会想起几十年前,长江的船舷上,那个小男孩的惊奇与微笑?
03
冬
去年秋天,我去到大东山高处,不过半日,只能算是惊鸿一瞥。
不过我在一块花岗石梁上,拍摄了枯松边的豹猫。它蹲着,望着远方,像钉在上面,明亮,永远。
整个冬天,我想念着这个场景。每天都在电脑桌面上看见它。我感觉我,就是它。
邻居院里有三棵罗汉松,都死了,成化石了,包括叶子在内。我就每天看它,由此想念大东山上那片过了火的松树们。真美。终于,我冲动地过去收藏它们仨,可是主人家前一天将它们扔了。
我向往东山,我再去的理由,是没看过那里的雪景,还有向导老黄口中的高山草甸。可是我太忙,也不愿意仓促完成,于是,我花了一个冬天想象着我看见雪景的幸福。
幸福往往会突如其来。正月我回到广州上班,发现只要算计得很好,接连上完日班再加夜班,然后初九当天上午开始,就有几天空闲了。于是利用所有空隙的时间积极准备,马不停蹄。出发点选在广州南站,因为肖萱安兄长按约定会坐第一班高铁出现。
很顺利。我第N次地驶上华南快速干线。以前每次,我都想象自己不是到城里的单位,而是一脚向前,向北,向北。可惜这天我们俩太兴奋了,拼命谈我们的行动,来不及回味曾经的想象,来不及体会脚下窗外的各种细节。我想起结婚——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来,可来的时候又一时堆满,你所有的准备都措手不及。像一个小孩突然得了一个雪柜,他只能吃甜筒的尖尖。
总之一脚通向理想的油门踩下去,那痛快。
我们四小时后到达连州,会合了向导老黄,还有保护区一定要给我们配备的司机小刘。我们在超市买了些包装食品,我还买了一瓶白酒。我知道它劣质,塑料瓶装的便宜货,可我得考虑重量。我本来想利用保护区的车的,但人家单位过年,调不开。我那途胜车,底盘并不高,马力也只有二点零,还是两驱的,可能爬不了最后那十几里简易公路。而天气又不够冷,老黄说,雪是没有的了。如果明天变冷,我这车胎磨损得重,会打滑。这都是坏消息。然而,我决心一试,皇天总不负有心人。
又一个白天。车里坐了四个人,后厢的动物里,还有一头熊。小刘开车往大东山的土路上冲,果然,在一两处地方,冲不上去,打滑。我决定亲自出马,我的车我知道它品性。往路上垫下一下草,我猛踩猛冲,竟然过去了。就是这样,有时底盘给刮得哐啷响。小刘说我够猛,说我这是私家车,他心疼。
就这样,上到海拔公尺的水库。刚才上坡的时候,就已绝了人烟。我们在水库的看守那里吃了最后一回热饭。上次来的地方在水库边,这次我要找的草甸要远很多。开车到了水库的发源端,然后只剩下破得完全没法通行的路了。这路不仅坎坷已极,而且有时会陡达五六十度,只有神马才能上去。老黄说,有一群冬天来砍野竹子的人,他们的车是介于拖拉机和卡车之间的怪东西,马力极强。我们弃车林间,背着大小行李加一群动物,步行。走了两三里,便见到山凹处密林中有几处窝棚,又黑又破,勉强可算个棚子吧。老黄说,营地就是这儿了。我说,不能在这,营地一定要在山上,我要醒来就看见日出。
老黄无奈,只好继续走。到了两山间,有一块小平地,中间一小片沼泽四周是荒草。总共才十几亩吧,老黄说:这就是我说的高山草甸。
这也算?还是上山顶吧。所谓的公路已在这里到了尽头。这里明显是个分水岭。在灌木林中往上爬。不多远,一群黄山松出现了。他们都已枯死,如同标本,高耸入云。
又上了一个山头,到了森林的尽处,还有一亩大小的平地。往上望,还有一两百公尺就是山顶,山顶堆着各种花岗怪石。我还想上,可老黄说,那山上的风太大了。于是搭起帐篷。远山似乎无尽,可雾蒙蒙的,不会有晚霞。哪里有什么冰雪。
小刘老黄先走了。我俩枯坐帐中。越来越冷,我不时喝点白酒。早上五点多,起来想看日出,可是哪里有,不过,我看到脚下的远山如洗,山尽处淹没在浓白的云海中。山凹中,云真像奶酪般在森林上膨胀。而天际线很低,直得如一条直线,线上面还是夜色,下面却是奶白。一切,那样肃穆。
这种朴实的肃穆,完全脱离日常经验。我,纹丝不动。
拍了两张不太成功的照片,不及大干一场,天却又下起雨来。越来越大,变成中大雨。我们一个珍贵的白天,多数时间只能呆在帐篷里。一口又一口白酒。我们谈天。从来不谈的,现在也开始谈了——比如关于女人。这是我们以前同走三峡路时,从不触碰的题材,可在这世界尽头处,仿佛放开,各自交代。又好像那只是属于别人的或者说尘世的事情。我想,所谓求仙的人,也是这样。
谈谈笑笑,用白酒浇热胃与食物,倒也有从来没有的从容。那天,凉雨打窗,时间好长。我们终于逃到了足够远的地方。
有时雨小一点,我们也鼓起勇气出帐,到了下方,看雨雾与黄山松的相与迷乱。总觉得远处的松树更美丽,在密林中挣扎穿行,近了却发现那松在林表之上,连树叶都摸不着。风雨凄迷,又杂着冰雹,树们开始裹上冰衣,森林开始灰白。只好又摸索着回帐篷。天色将晚,又耐不住走到上方,也就往上爬个四五十米的位置,却见一个平台,平台上有石隙中长出的贴地的松树,竟比盆景大不了多少,因为台上风大,更冷,此时率先成了冰挂,背后,巨大的花岗石壁正森严地立着,远处白云与山脉缠绕、蒸腾。
于是艰难地树起三角架,风大得不时将取景布吹走,将我们的豹吹翻。老肖在石头后贴地躲藏,双手死按住豹的两只脚。我们终于有了一张过得去的照片。那是豹子头风雪山神庙啊——当然,更加接近于天,更加肃穆。
当晚。老黄上来过一下,说考虑到拿着热饭走个把小时也是冷透,所以还是没拿。我们也无所谓。给他搭了个小帐,他呆了会,突然一跃而起,说受不了,走了。他说不怕夜路,他决计不会失踪。我的酒能让我撑到明天,新帐篷也还不算冷,只是感觉到它正在变成冰壳壳。我诉求明早雨不要下了。夜半,老肖撑开冰壳去解大手,我对此敬佩不已。
早上,无雨。满世界的冰挂。玉树琼田三万顷……
来处的那座大山色素沉着,澄澈,山之下,冰的森林之上,白雾正在往来奔忙,蒸蒸日上,而太阳正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那不是红日,那是天空中的一块小白斑。这个场景很像魔戒,仿佛地狱与天堂之边。急急拍摄。大风呼号,衣服上早已有一层冰,动一动喀喇响。人站稳了,却发现三角架冻成冰砣,无法拉开。只好将它放在石头上,老肖蹲着掌紧,我伸手不时拉扯要被吹走的硬化了的对焦布,其实也无法对焦。我们就这样违背大画幅摄影常理,一连拍了六七张。事后一看,还真有可用的。还好,我们的皮肤还没给冰粘连下来。
今日必须下山了。我们边拍边往下撤。正午回到那草甸,才知道,草甸一白,原来也可以这么秀丽。我们拍,而周围的冰肌玉骨正在慢慢溶化。可惜下来不够早。但如前所言,幸福总是扎堆来的。
老黄在松下开阔处,燃火,给我们煮沸了快食面。老肖感叹说:“我们两天半没吃过热东西了!”我却食之无味。习惯了,饿过头了。我们走下山去,冰雪也没有了。走到水库边,车还在。四围山峰灰白。回首那最白的尖尖,是我们的居处。
那是我的山。我想,现在墓地贵,不买也罢。以后就洒在我们的营地那儿。这个构思,让我常常会得意地笑。
现在,回忆起那三天,你说我最想念什么?是那天早上的肃穆。那比冰肌玉骨更美。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04
夏
会当凌绝顶。我一直对广东第一峰有些迷恋。总想象着,我的豹,他就象一个孤独的英雄,会独自走向最高处,君临天下,四顾茫然。
初春过去了。我知道,冬山如睡,最合于拍照片。但我等不了又一年。于是,在年的8月,我们又忍不住,出发。四个小时后,我就从广州来到乳源县的南岭林场——现在叫作国家森林公园。
在林业局选择了一些标本,装满了我借来的商务车。我看重的,是两种大豹,几种大鹰。真是够丰盛的了。这里虽然山陡山高,但林木过于蓊郁,像裹紧了厚毯子似的,人和物就像掉进去的虱子,找不着的。我期待第一峰给我点奇迹。于是立即向它开去。这广东最高的山区,已成为旅游区了,所以几十里盘山路,都是柏油的,路况不错,森林大毡子给我们提供了充足的氧分子,到了一个岔道,出现土公路,我们就像虱子一样一头扎进森林,走上那条土路,它像是一条被林木乱石包裹的古老隧道。
从隧道走出,刚冒个头,见点天光,就又是一个岔路口,照例一边柏油一边土路。这里有个收费站,原来我们已经到了湖南。柏油路是通向莽山的。得到了指点,我们还是得走左边的土路,走更加陡峭的森林隧道。从此处开始,这条土公路属于湖南省,车爬了大半小时,见到天光,也就距峰顶不远了。再行一阵,森林才少了一些,见到两三座房子,和房子上方的一座巨型的石柱——大约相对有百多公尺高,腰围也有几十公尺。这就是广东第一峰,海拔公尺。也算朴素,大气。
这是一座有点奇怪的山峰。一是车可以直接开上去,是以前部队雷达站开修的。现代社会,人已深入自然,真是没有例外之处了。二是山顶没什么看的,竟然像个小城里最简单的小公园,没有自然的感觉。往外看,群山起伏,但风景虽辽阔,却一般;山顶总也有个三四百平方吧,居然围着围栏,地面是水泥的;又有两个当代大石碑,一个是广东的,写着“石坑崆”,另一座是湖南的,写着“猛坑石”,两省对这里有不同的命名,不知道全国地图上会标哪一个。山顶没有建筑,倒是栏外三五米,有一个厕所。
这是拍不了一张照片的。即便下去百来步,这座大石柱子山,也没有一处好石、好树可拍。不过,尊为第一峰,还是不远离为好,何况天色已晚。
本来还想看日出日落,但现在,不敢在山顶扎营了,也扎不了营,水泥地硬。夏天,大自然是醒着的,是兴奋的,也是危险的。我来之前详细研究了雷电,老肖详细研究了蛇药。此时,山峰上正云雾往来,台风的尾巴正在和南岭暧昧地纠缠着。
将车开下一点,到了柱脚,是公路的转弯处,也是两山之间的一条几十米长的梁上,两边各有远山无尽的景色,而石坑崆也呈现出一块青石陡壁,和齐整的灌木丛,还可一观吧。百米之外,有一小店,可吃可住,但我还是想住在自然中。于是靠着车,扎好帐蓬。今晚,我们将是广东睡得最高的。
这个地形,可以防一下雷,但却又是风口。果然,风之后,大雨又来了,天又黑了。没办法,干脆将车开到店前,跳了进去。主人是阳山县的山民,老婆孩子都上来了。将个柴火烧起,最老式地做饭。对了,这儿还卖散装汽油!
店里有各种古怪的药酒,要了一两喝了,可以防冷。我还是坚持回帐蓬。跑这么远,不就是为了这个。雨没了,但愿不会有雷。有时往帐外一望,却又惊讶地看到,薄雾之后有满天的星星!只是它们都像喝多了似的,有点发福与朦胧。我想该放心了。不过,到了半夜,突然被一个又一个雷惊醒,像赶场一样,多了起来。这地方,还真变化莫测。
我知道地形还可以,边上小山上有一铁塔,也许是移动的,也可能就是个避雷针,反正会吸点雷电。而且,可以听得出来,雷电还很高。
不过恐惧始终难消,还是和老肖钻出帐,在车里坐着。野外情况复杂,很难说哪儿是万无一失的,但汽车,是公认的最好的避雷场所。
这样在车里坐了一会。我忍不住还是进帐躺下了,老肖就在车上呆睡一夜。我想,我显然有点看轻第一峰了,山神可能有点不高兴。我感觉到真正的恐惧,你在广东最高处睡觉,四周即便无人,也是一种招摇嘛。
早晨,清澈,清凉,我开始欣赏朴素的大美,也知道拍了片也用不上,但也是让云豹和豹猫们亮了一下相。没有收获吗?是的,但我只是没收获好照片。其实,我体会到了绝对,体会到要给每座山同样的尊重,不可有分别之心。自然,是无所谓人怎么看它的,无所谓美,那都是人类的定义,自然只是自然而然而已。摄影,也只是为了表达、传播的无奈之举。被选中的风景,只是因为广告效应吧,有些大美,大道,是拍不出的。
因为这种无奈,我们还得去大东山。开车下去很顺,才几里,就见到下面陡坡深谷,大张大合,深远辽阔。在一个急弯处,老肖叫了起来,原来路外坡上有一棵突兀的死树,像泼墨一样两大笔洒在半空。
这棵大树立在陡坡上,大约也有个七十度的坡。我有犹豫,老肖却很坚持。我的判断标准是,以不摔死为原则。看了看,老树上掉下来,下面还有密林兜着。
于是,我从广州拿来的梯子有了用场。上次初春在大东山,就因为没梯子,根本没法上那些冰封的松树。正好车里有一只乌鸦,就来一只枯藤老树昏鸦吧。
机器和动物摆起来都相当费劲。只是背景单一,天地一派雾茫茫。好在快要收摊的时候,突然雾开,露出对面的山形。真是一张独特的照片啊!
我们满足地放着音乐下山。老肖说:这是第一峰给我们的礼物,有这个礼物,就已经很够了。我们下到平地,突然才想起,来时的路不是在森林中暗无天日嘛!于是找到人问,原来,我们到了阳山县境,我们在峰顶的第一个岔路口顺势直走,走岔了。
只得再爬上去。老肖又高兴了:错得好,错得对了,要不就碰不到这棵树了!
回到昨天的收费处,就折向湖南境内。莽山,这名字很好,它只不过是南岭的北侧,但又有些不一样了,山陡,有了不少绝壁,高高的松树,也显了出来,它们的树形好极了,粗壮,舒展,大气。这叫作莽山松,不知道是否华南松的湖南叫法。大东山则叫作黄山松,稍为怪一些。海拔不一样,地方稍不同,仅仅松树,就大异其趣了。
夏天,尤其是南方之夏,反复无常。我们出了莽山,立即被最毒的太阳晒着,空调开到最大限度。下午,上了大东山,天宇却又开始收了阳光,布上云帘。护林队长老黄告诉我,未来几天,绝对都是雷阵雨,下一阵晴一阵,反反复复。更不好的消息是,我们秋天与冬天上天池的土路,到了夏天是没人修的,雨水冲刷几回,冬天我还可以开SUV冲上去,但现在,正宗的吉普,也是上不去了。
保护站给我们约了一部农夫车,这种怪异的卡车绝对能够冲顶。但到了第二天,司机说他有事不来了。我想,他一定是觉得路太烂了。没办法。第一峰已教会了我,不要执着,不要选择。且让我们随遇而安。
于是,连着三天,就在保护站周围的山林徜徉。果然总是雷阵雨。有一个下午,我们才走了没几里,给大雷雨困住,在车中坐了许久。雨小一点,就回到站里呆睡。然而,我们又为什么这样怕雨呢?雨,也是自然的一种啊。
眼看一天又将尽,我执意再出门。我估计到,雷阵雨之后,你可以见到最为澄澈的大场面。我们到了大湖边,果然如此,雷神累了,雨神累了,他们都蛰伏着,警惕地观察着世界,表面上,天地安静如初生的婴儿。
只是,路不好找,最后干脆从一户人家里钻过,走到沙滩上的芳草中。下过雨,那简直成了沼泽地,挣扎到了水边,也是烂泥。让两只鹳类站了,摸索着架上三脚架。这一番大景,颜色朴素得就是一张黑白。天暗得很快,我拍了两张,估摸着,给予一分钟,或两分钟,这种时间段,最后出来的,却是没有时间感的永恒……
自然,无所谓意义,无所谓美丽,无所谓时间,它只是存在,只是一。
我们拍到的,只是肃穆。我们也许到位了,这可以是我们的最后结局。
这是自然的标准相,是最高的美。
撰文:颜长江作者系著名摄影家、评论家、《羊城晚报》编辑
人物介绍
颜长江
广东梅县人。生于湖北省秭归县,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现居广州。
主要著作(全部著作权)
《广东大裂变》,,暨南大学出版社
《最后的三峡》,,浙江摄影出版社
《纸人》,,国际中国文化出版社
《三峡日志》,,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江流有声》,,中国摄影出版社
《我就是为它而来》,,上海文化出版社
主要展览(作品成系列完整呈现的重要的展出)
,《纸人》,平遥国际摄影节,韩国汉城河南国际摄影节
,《夜间动物园》,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获中国当代摄影师大奖铜奖
,《夜间动物园》,巴黎,《平遥在巴黎》摄影展
,《三峡黑盒子》,广东美术馆,《广东省新青年艺术大展》,获最佳作品奖(共10名)
,《三峡》,北京EPSON画廊,上海EPSON画廓
,《三峡》,日本东京守护神花园(GUARDIANGARDEN)艺廊
,《三峡》,连州国际摄影大展
,《夜间动物园》,瑞士伯尔尼,《广东当代艺术——来自乌利希克(ULISIGG)的收藏》展览
,《三峡黑盒子》,连州国际摄影大展
,《三峡》,《生活向前进》合展,上海新天地
,《夜间动物园》,北京百年印象画廊
,《三峡》,上海美术馆(收藏)
,《纸人》,上海比极影像画廊
,《纸人》,法国翁福勒第13届国际摄影节
,《重庆的三洞桥》,《从平遥到大理——南方十六人》群展,大理国际影会
,《中国新闻》,《中国景》群展,广州时代美术馆
,《神州》,《中国风景》第二回展,北京
,《纸人》,意大利亚历山大里亚双年展
,《归山》(与肖萱安合作),连州国际摄影大展评委会奖
.《谁的房间》(与肖萱安合作),连州国际摄影大展
,《纸人》,《寻脉造山》上海宝龙美术馆开馆展
,《误读》,连州国际摄影大展
,《归山》,《借山描景》广州当代美术馆开馆展
,《纸人》,《顿——广东摄影群体展》,广州当代美术馆
,《归山》,与肖萱安合作,上海摄影节
策展
,《顿——广东摄影群体展》,广州当代美术馆
,首届宜宾国际摄影展,总策展人
人物介绍
肖萱安
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摄影专业,获第十三届中国摄影金像奖,湖北宜昌市群众艺术馆研究馆员,云南大学文化旅游学院特聘教授,三峡大学客座教授。
文章来源:武大摄影群体现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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